训诫‖伯埙仲篪◎chapter6 经年陌路
1937年冬。
头发稍微有一些长了,蜷曲在脑后,上面顶着一个橙色灰色条格相间的贝雷帽,狡黠的眼睛,甚薄的嘴唇,没什么血色。他紧了紧皮衣,夹着腋下的公文包,趋步快走着。他身边,两面甚高的欧式围墙夹成的夹道,不宽,堪堪容纳两个人通行。
讲授完课程,刚一上路回家,马驰就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。
他冷得难受,不愿意在外面过多纠缠。
下雪了。
当将要出巷口的时候,忽然面前窜出来两辆自行车横住了挡住去路,拦路的是两个半大小子,随即身后破风的声音袭来,马驰一侧身让过,出手锁了那人的手腕。
妈的,手都冻僵了,不然能直接锁住他的颈项。
也是个男孩子,年纪在十六七岁上下,手里拿着一根木棒,还没反应过来状况,已经被马驰下了武器,反扭了手臂,马驰擒着他往巷外转身,气势汹汹当的一脚踹开一辆挡路的车。
踹在链子盒上,链子当即断了。那两个小孩见事不好转身已经逃窜。马驰随手寻了一截绳子,把男孩的两只手绑在自行车车把上。
推着一辆掉链子的破车,人是怎么也跑不快的。
“走。”
男孩心里打鼓,这是去哪?警察局吗?
远远看,倒像两个友人,偶然遇到了,下了车推着慢慢地走。
马驰倒没有带他去警察局,而是带回了英租界牛津道,他的家里。
“哥,我回来了!”
进门前已经把男孩从破车上解下来,也不绑了,进了门,马驰随手把男孩往边一推——气势太强,有恃无恐。
这时才有人慢悠悠从楼下踱步下来。是一个年且40的男人,戴金丝眼镜,穿一身质地厚实的居家服。
“洗把脸,吃饭吧。这是……?”
“别忙,诶,别忙。”
别忙像话吗?
“估摸着是我的学生,最近不是有人请我去中学教日本话吗?”
“哦,我看你也够招恨的。”
“招恨像话吗。”
“你自己查自己问,别扯上我。”说完,储埙真的不关心一样,坐在饭桌旁边翻起了报纸。
马驰把帽子外套挂好,换了拖鞋,一抬头才想起那个孩子。“喂喂喂,脱鞋!你别穿着经湿的鞋跟我家满世界踩!”
马驰坐在沙发上,看了看他。
“行了坐吧。”
男孩坐在离马驰最远的沙发上。
“叫什么名字,哪个学校的。”
“……袁勋才。”
“袁大瘸子是你什么人啊?”坐在饭桌边的储埙忽然发问。
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男孩忽然显出不镇定,随即又沉着下来,“是我大爷。”
“什么袁勋才,你叫袁汉勋,你还有个弟弟叫袁汉俊,俩人都是南开的。”
“哦,校友啊。”马驰笑到。
“汉奸,谁跟你是校友。”
“我说你招恨吧?”储埙趁火打劫。
“是克和……还是克轸哥的孩子?”
“应该都不是,你问问他,他爷爷应该是袁蓉生。”
“啊,不知道。”
储埙已经走过来:“带我向你家属问好。”
马驰到北方的时候,袁世凯已经不在了,年节他的那些儿子还会去徐世昌那问问,而储埙从小就是从徐世昌身边长大,袁世凯那是他干爹,袁世凯去世,名义上是徐世昌主持,跑前跑后的人却是储埙。袁克定以下所有的弟弟,对储埙也许少了一份亲近,但是对徐世昌,一句怨言也不敢有。
“家门不幸。”袁汉勋切齿道。
马驰尴尬地笑着摸了摸脑袋。
“你开车送他。”储埙说。
“不要。”袁汉勋反驳。
“下雪了,我送你吧。好歹我是你小叔儿。”马驰笑道。
“我骑车。”
“你的车明儿修好了给你送回去。走吧,天不早了。”
马驰自己出行很少开车,他从小不喜欢坐车。他一般都是替别人开,不是徐世昌,就是储埙,今天是替一个小孩。
“很难理解吗?”
“我不教,也得有人去教,这事儿就不如找个自己人来干。”
“国家是要亡了,小孩们也不能不上学啊。不上学,就连未来都没有了。”
“今天来的是你,我送你回家。换你别的小朋友,我也送他们回家。我不会迫害你们任何一个。你想想,今天我要真是挨了你的打,是不是很冤?”
“到了。”
小孩一言不发地下车,没有说谢谢。
马驰回了家,才看到储埙还在饭桌前等他。
“哥?”
马驰在储埙左边坐了,他自小一向坐在储埙左边。一看储埙脸色不好,又站起来了。
“怎么了。小驰哪做得不对,您只管教训。”
“不是做得不对,而是想得不到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你是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“小孩们小打小闹,我……小驰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。”
储埙把报纸推过来:“前几天工部局抓了几个学生,没收了一批油印工具。”
马驰接过来低头看,下面两三行有条简讯,日军棉花栈被烧,犯人下落不明。“您是说,是他们?”
“对学生活动毫无知觉,你还是个教师,真是白瞎了。”
“是,我这就去查。”
“又错。现在应该干什么?”
马驰旋即笑了:“吃饭,吃饭。”
南开中学高三学生,祝宗良家中,他的卧室。
“我认为,他们和日寇是一丘之貉。只是放迷雾扰乱我们的判断。”祝宗良是日前袭击马驰事件中,推车挡路的学生之一,袁汉勋的弟弟袁汉俊是另一个少年。由身体最强壮的袁汉勋动手,是他自己的意愿,也经过了组织的同意。
“不,我觉得现在判断还为时过早。”袁汉俊是一个标准的理科生头脑,一贯心思缜密,行事小心。
“可以向父母打听他们的情况吗?”袁汉勋提出,“他们和父母似乎是故交。”
“我已经问过了。父母知道的也不多,大多是关于曾经的总统徐世昌的。”袁汉俊道,“还是想听听沈栋的想法。”
“最近查得紧,松寿里不要去。”
“哥,查到了。”
“他们这个组织,叫抗日杀奸团。”马驰把牛皮纸信封往储埙面前推过去,里面,是几个主要成员的照片,反面只有基本情况,学校,年龄,家庭情况,和主要职务。
“他们给所有中日中学的老师写了信,劝我们去别处工作。”
“这里还有中日中学的学生。你去接触他们,适当的时候,利用职务,向他们示好。有难度吗?”
“难,日本人查得太严。我尽力。”
“嗯,做不来的不要做。私下少冲突,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。”
“嗯,明白。不过是不是天津站的人去接触他们更方便?”
“天津站的人也会去,但是我不希望孩子们卷入所谓的党派。他们要上学。”
听到他们要上学,马驰心里不免一阵酸楚,是啊,他们要上学。把他们卷进来,本来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。这些中学生,未来每一个都可能是国家栋梁,但是人才应该是建设国家的,而不应该浪费在为国家独立,不得不用自己的鲜血和脊梁去铺路的。
“是,我知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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